写在前面的话
历史常常制造一个个笑话:班固笑话司马迁,称司马迁那样智慧的人,怎么不能免祸,以致结局那样惨,殊不料班固自己后人也成了他人的笑料;范晔又笑话班固那么睿智,怎么结局那样惨,殊不料范晔也死得很惨,也成了他人的笑料。历史啊,历史!让后人叹息的人与事,真是太多了!
唉,今天的读者如果不能从司马迁、班固、范晔之死中,明白今日所追求的民主、平等与自由的社会制度的可贵,读史也就算是白读了!
(此文曾发表于《读写月报》2011年第11期。)
司马迁、班固、范晔:史臣的三种人生结局
魏建宽
《汉书》的作者班固在司马迁传的篇尾,按惯例也加上了一段议论,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呜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班固感到奇怪:一个通晓上下五千年的司马迁,一个人情练达的司马迁,一个能洞察那么多人的心灵世界的司马迁,一个智商极高的司马迁,且不说飞黄腾达,至少也可以保自己一个全身吧!怎么会落得个如《诗经·小雅·巷伯》篇中的主人公一样的命运,被人中伤而成为一个被判处宫刑的人呢?班固不解之余,一声叹息:看样子人要做到如《诗经·大雅》中所说的“既明且哲,能保其身”,真难啊!
是啊,封建帝制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的人都匍匐在至高无上的君王的脚下!臣民生杀予夺的权利全在君王手中,臣民的祸福全由君王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喜所支配,臣民的自由与命运走向也不可能由臣民自己掌握。一介史臣,当然也不例外。因此,司马迁纵然智商再高,纵然能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地侍奉汉武帝,也有不招君王欢心的时候。
李陵事件发生后,司马迁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不但没有赢得君王的理解,反而为自己招来了大祸。
而令人难以理解与接受的是司马迁之祸,还恰恰是由“忠”招来的!
司马迁的逻辑是:我出于忠心直谏,更何况又是陛下您点明让我在朝堂之上发表意见的,我即使言语失当,君王也总该理解与原谅吧!
可汉武大帝的逻辑呢?汉武大帝的逻辑是:你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我是看得起你,希望你在满朝文武面前竭力谴责李陵投降匈奴的不忠行为,你竟然说什么李陵之家世代忠信,说什么李陵有国士之风,说什么李陵投降是权宜之计,你这岂不是公然地大胆为叛贼辩护?你这不是明明与叛贼站在了同一个立场?既然与叛贼站在同一个立场,你也就和李陵一样对我不忠。更何况你为李陵辩护不就是在打击此次出征的主帅即我的小舅子李广利吗?李广利是我钦定的主帅,打击李广利,不就是说我出于私心用人不当吗?
司马迁自以为秉忠直谏,结果应该会是言者无罪闻者足鉴,但是下场呢?
司马迁选择了做一位忠臣,下场却是招来了宫刑,真是奇耻大辱!
选择忠臣是招辱,那选择做怎样的臣民呢?那就选择做佞臣吧!没有任何值得坚守的原则,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只看君王的眼色行事,总该没有什么错吧!
另一位史臣班固,作出的就是这样的选择!
班固曾讥讽司马迁编修《史记》——“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
好一句“是非颇缪于圣人”,好一句“此其所蔽也”!班固认为司马迁怎能背弃孔孟,在大的思想原则上竟然将黄老道家置于儒家圣贤之上呢?你司马迁撰写本纪,竟然还将《项羽本纪》列于《汉高祖本纪》之前,你在《史记》中竟然还那样推崇刺客与游侠精神,你竟然还那样崇尚商人、崇尚金钱而贬低儒家的“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志”的高贵精神,你司马迁不是太糊涂了吗?
司马迁尊敬项羽,在《史记》中将项羽传置于刘邦传之前,这不是分明在否认刘姓天下的正统地位吗?崇尚刺客与游侠精神,这不是分明在否定帝王的声威与统治能力吗?天下的正义与稳定难道不靠君王还要靠刺客来求得吗?
班固在批评司马迁的同时,其实就是在向汉朝的天子献媚,在向刘姓的君王邀宠!
他编写《汉书》时这样做了,他写作赋体散文时也这样做了!
东汉定都洛阳后,西汉都城长安的百姓希望东汉能定都长安。为了帮助东汉皇帝稳定人心,班固能做些什么呢?班固看准了时机,他写下了洋洋洒洒几千字的《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极力赞美东汉新政权的执政能力与执政业绩。《两都赋》献上之后,班固也的确讨得了爱好文章的汉章帝的欢心,正史《后汉书》记载班固是“愈得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日连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朝廷有大议,使难问公卿,辩论于前,赏赐恩宠甚渥”。班固的佞臣角色,不能说扮演得不好,也不能说扮演得不尽力。班固最后的结局又如何呢?
我们不妨请读读南朝齐代史臣范晔《后汉书》所描写的班固的结局——
及窦宪败,固先坐免官……固不教学诸子,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初,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椎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及窦氏宾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狱中。时年六十一。诏以谴责兢,抵主者吏罪。
班固不但深得君王宠信,而且也深得当时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窦宪的器重。窦宪以国舅的身份出任征讨北匈奴的大将军,大获全胜,在塞外的燕然山刻石纪功,那篇铭文就出自班固之笔。窦宪战功卓著,加上又是国舅,一时权倾朝野。窦宪将“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后汉书》),也就是说班固成了窦宪的首席文学侍从了,窦宪的文书大都出自班固之笔。窦宪后来祸乱朝廷,被外甥汉和帝刘肇逼迫自杀而死,身为窦宪心腹的班固当然不可能安然无恙。班固之死,看似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其实也与他扮演佞臣角色不无关系。凡佞臣,当然会不择手段去媚上、去邀宠,媚上邀宠则又往往会恃宠凌下。班固的家人奴仆都竟敢冒犯当时的皇都洛阳的“种县长”,由此,足可以想见班固的盛气凌人与不可一世。种兢如果不是太伤自尊心了,也不至于将班固迅速地整死在狱中。
等到班固被整死之后,皇帝虽然假惺惺地过问了此案,种兢也因此遭皇帝问罪,但最多也不过判处那么一条玩忽职守罪罢了,掉脑袋是不可能的。在君王看来,象征性地惩罚种兢,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表示自己尊重贤才罢了。
司马迁一开始是想做忠臣,可做忠臣的选择是忠而见疑;班固做佞臣,做佞臣的下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身首异处,不得善终。那么还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呢?
南朝宋代的史臣范晔就走了第三条路,那就是做一位叛臣!
范晔编《后汉书》,作为史臣,他不可能不关注前代史臣的命运,当他读到班固评司马迁的文字时,他肯定笑出了声。他肯定在想,皇帝不也是也我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他的脑袋哪里有司马迁与班固聪明,只不过那些皇帝凭着高贵的血统阴差阳错地坐上了龙椅罢了。于是范晔也禁不住感慨万千——
固伤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呜呼,古人所以致论于目睫也!
范晔说:“班固感叹司马迁那么见识广博洞察世事,叹息司马迁为什么不能凭着自己的高智商避祸全身;但班固自己最后也身陷囹圄而死,班固的智商并不比司马迁低却也不能做到明哲保身。唉,古人啊,看样子也只能议论眼下的事啊!”
应该说范晔是清醒的,他从司马迁与班固之死中,深刻地认识到在那样的时代做臣子的谁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今天是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基于这样一个逻辑,范晔选择的是我行我素,选择的是玩世不恭,选择的是蔑视一切。南朝梁代的大才子沈约编撰《宋书》,用鲜活的文字为我们记录了范晔的许多生活细节——
倾之,迁尚书吏部郎。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将葬,祖夕,僚故并集东府。晔弟广渊,时为司徒祭酒,其日在直。晔与司徒左西属王深宿广渊许,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义康大怒,左迁晔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
范晔在升任为尚书吏部郎前,曾于彭城王刘义康的府中任职,人家彭城王提拔过你有恩于你啊。可彭城王死了母亲,家中办丧事,你范晔竟招集朋友聚饮,聚饮还不算,还竟然大开窗户,以听挽歌为乐。这样的人,在世人看来,有“义”字在心中吗?有“仁”字在心中吗?
沈约的笔下还有更精彩的描写呢——
母亡,报之以疾,晔不时奔赴;及行,又携妓妾自随,为御史中丞刘损所奏。太祖爱其才,不罪也。
范晔的谪母病故,范晔竟若无其事,磨磨蹭蹭不算,总算出发了,还竟然带着妓妾同行。按礼制,奔丧守孝期间是不能近女色的,可范晔却招摇过市,将礼制全不放在眼中。这样的人,在世人看来,有“孝”字在心中吗?
再读沈约的《范晔传》——
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
范晔人长得不怎么样,却弹得一手好琵琶,而且还会自己作曲。皇帝很想欣赏范晔的表演,并多次暗示自己有这个想法,范晔却故意装糊涂,始终不愿为皇帝演奏。有一次皇帝在宴席上酒兴正酣,对范晔说:“我现在想一展歌喉,爱卿可以为我伴奏吧。”范晔这才没办法,只能答应。可是,皇帝的歌一唱完,范晔的伴奏也跟着停止了,不想为皇帝多表演一秒钟。
其它的臣子是不知道怎样才可以讨得皇帝的欢心,可范晔呢?你恃才傲物,在一般人面前抖抖也就罢了,可在皇帝面前你也居然如此傲慢,这样的人,在皇帝的眼中,还有“忠”字在心中吗?
范晔最终被孔熙先拖下了水,参与到了意在拥立刘义康坐江山的叛乱之中,政变未遂,终成阶下囚被绑赴刑场。临刑前,《齐书》为我们记录了这样一个场面——
晔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无极,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击晔颈及颊,晔颜色不怍。妻云:“罪人,阿家莫念。”妹及妓妾来别,晔悲涕流涟。
人们常说“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临死前的范晔,当他的生身母亲责骂与痛打他不忠不孝时,范晔竟神情不变毫无羞愧之色。不过,当他的妹妹与妓妾来同他告别时,还总算动了真情。
忠孝二字,在范晔心中是无足轻重的。在君父眼中,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乱臣贼子。
忠臣难为,佞臣也难为,叛臣更是铤而走险。
封建帝制时代的这三位史臣的人生结局,难道不能让我们明白些什么吗?
唉,今天的读者如果不能从司马迁、班固、范晔之死中,明白今日所追求的民主、平等与自由的社会制度的可贵,读史也就算是白读了!
2011年8月10日定稿。
2021年元月9日再阅。
附记:2022年元月20日,为二十四节气“大寒”日,校园中的沁园的盆裁老梅已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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